陳燕和她的導盲犬珍妮形影不離,每天都在一起。受訪者供圖
一種狗的特殊使命
導盲犬未戴嘴罩在金臺夕照站乘地鐵遭拒,主人交涉7小時未果;培訓基地稱導盲犬無傷人先例,戴護具不利于其工作
呆萌剛滿3歲,她昂首挺胸,麻利地邁著步子,將主人徐清(化名)準確引下盲文圖書館外的坡道。頸圈里掛的小鐵牌,告示著這只金毛狗特殊的身份——導盲犬。
幾天前,由于未戴護具,呆萌被擋在了北京地鐵10號線金臺夕照站閘機口外,徐清與管理人員交涉近7個小時,仍未能乘坐。這不是第一例導盲犬在公共交通中被拒絕的事例。
相較于全國數(shù)以千萬計的視力殘障人士數(shù)據(jù),呆萌的“同事”,不過百余只。國際導盲犬聯(lián)盟規(guī)定,1%以上的盲人使用,可視為導盲犬的普及。懸殊的數(shù)量差背后,無論在公眾意識上,還是現(xiàn)實施行中,仍是漫長的路途。
使用者們很難用一句話解釋清楚,自己與導盲犬之間的關系,經(jīng)年累月形影不離的陪伴,早已不是工具性的輔助那么簡單。安全感、忠誠、依賴,抑或成為共進退里無可替代的彼此。
陳燕筆下的珍妮。受訪者供圖
導盲犬護具之爭
呆萌前肢舒展,屁股高高撅起,伸了個狗式懶腰。半分鐘前,她剛剛喝完一盒最愛的酸奶。在徐清上心理學培訓提高班的全天里,上課期間,她趴在第一排靠過道的座位旁,不出一聲。一個姿勢待久了,站起身抖抖毛,換個角度繼續(xù)臥。
和普通的金毛犬一樣,她也喜歡在地上打個滾,揚著蹄子求撫摸,又或把溫熱的小腦袋搭在人膝蓋上,大眼睛眨巴眨巴。
可一旦戴上導盲鞍,或是徐清準備出行走路時,呆萌立刻收斂了。聽口令、變方向、神氣地踱著步子,不受來往之客的干擾。每逢外出,徐清習慣給她穿上紅色的工作服,上面有中英雙語標注的“導盲犬”、“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標示。項圈上有服役牌,寫著犬的名字、出生年月、使用者、聯(lián)系電話等信息。
這仍未能減少,徐清出行時一遍遍的解釋。11月3日17時許,徐清結(jié)束了一場討論會,牽著呆萌從北京地鐵10號線金臺夕照A口進站。她用殘疾人證換了一張地鐵票,朝驗票閘機口走去。地鐵工作人員攔下了她,以“未給導盲犬佩戴防護用具”為由禁止乘坐地鐵。
按照2015年5月1日正式實施的《北京市軌道交通運營安全條例》,視力殘障者攜帶導盲犬進站乘車,應當出示視力殘障證件和導盲犬證,導盲犬應當佩戴導盲鞍和防止傷人的護具。據(jù)地鐵方對媒體的回應,護具通常指的是嘴罩。
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的工作人員梁佳介紹,導盲犬沒有傷人的先例,雖然結(jié)束專業(yè)培訓后,他們會配發(fā)嘴罩,大都是為了配合安檢而暫時使用。長時間佩戴,不利于其專業(yè)工作。“戴上護具不利于犬散熱,這會影響導盲犬工作時專注狀態(tài),反而會更不安全。”
梁佳解釋,犬有攻擊傾向一般有兩種原因,一種是原發(fā)性的,與基因有關;另一種后發(fā)性,是人為或環(huán)境造成的。“大連基地的導盲犬全部都是自己繁育的,沒有捐贈犬,上溯幾代都沒有哪怕微小的護食行為存在。雖然是金毛或拉布拉多,但導盲犬與一般寵物犬不同,經(jīng)過了長達2-3年的培訓、長期跟蹤記錄”。在美國、日本等國家,導盲犬在工作期間可以不用佩戴嘴罩,“有的國家導盲犬在1歲以前需要在嘴上系一根繩子,但這并不是口罩,狗的舌頭是可以伸出來的。”
平時徐清出行乘坐地鐵、公交少有被拒。此次被攔阻,是第一次遇到,她與對方爭辯了近7個小時,中途民警介入,最終仍未能解決。
爭論中,兩方提高了音量,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在網(wǎng)友拍攝的視頻里,呆萌似乎察覺到了異常的氛圍,圍著徐清在地上來回轉(zhuǎn)圈。一度,呆萌被嚇得打哆嗦,徐清蹲在地上,安撫著她。
夜過12點,徐清離開了金臺夕照站。
呆萌穿著紅色工作服和徐清在一起。新京報記者 王佳慧 攝
獨立出行的尊嚴
作為盲人來講,獨立出行是他們的尊嚴。自打今年大年初四,徐清把呆萌從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領回家,她實現(xiàn)了這個夙愿。
白皙的皮膚,身量高挑,徐清戴著珍珠耳墜,配搭著項鏈與淺白色手鐲。她還刷了睫毛膏,根根分明,帶著卷翹。她全然不像影視作品中盲人戴著黑色大墨鏡,不修邊幅的刻板形象。未有呆萌之前,徐清拿著盲杖乘坐地鐵,人們沒覺察出她是盲人,問她是不是在玩cosplay。
她有自己的工作,曾在一家保險公司做了7年電話熱線客服,和視力正常的人一同辦公。每天從大瓦窯到蓮花池,視天氣狀況搭乘地鐵或公交,路上單程花費1個小時。66歲的父親和她一起擠早高峰,到站后剩下的2分鐘步行,由徐清自己完成。
去年年初,公司搬家。下車后的步行時間變成了20分鐘,其中包括上臺階、過地下通道,這已經(jīng)超出她個人獨立所能完成的極限。而且“拿盲杖太明顯,我的朋友拿著出門,被尾隨了4天,女生不安全”。
自從10歲時,患了視網(wǎng)膜色素變性(RP),隨著年齡的增長,徐清視力每況愈下。如今,她的雙眼已經(jīng)沒有光感。不想過多勞煩身邊的人,申請一只導盲犬的想法愈加強烈,雖然在10年前,她就有這個念頭,但因居住條件、經(jīng)濟狀況等原因未能實現(xiàn)。
向?qū)と筮B培訓基地填申請、進行盲人能力考核、篩選條件、配選犬只……之前的3次匹配都沒有輪到徐清,直到今年2月,有人放棄了申領,她排到了。
按要求,申領者需在培訓基地與導盲犬一起共同訓練30天。徐清仍記得,她與那只喚做“呆萌”的狗狗第一次見面時,小狗就把一只爪子搭在了她的膝蓋上,一直扒著她。“老師說,只有我的狗對我有反應。”緣分展開了。
經(jīng)過訓練的導盲犬呆萌,有著優(yōu)秀的專業(yè)素養(yǎng)。她能辨別車況、找斑馬線、人行橫道、聽得懂直梯與扶梯的差別,熟悉幾十種動作口令。認路門兒清,能在不同落腳位置,找到數(shù)月前去過的寵物醫(yī)院。
一次,她領著徐清上扶梯,臨到電梯處,呆萌感覺不對勁兒,立在那兒想了一秒,“是下行”!她掉轉(zhuǎn)頭繞了半圈,將主人領到了扶梯上行口。
“這種關系,是你照顧她,她依戀你”
鋼琴調(diào)音師陳燕有只陪伴了7年的黑色拉布拉多導盲犬,珍妮。9歲的珍妮在狗中已是高齡,換算下來,相當于人類63歲的花甲之年了。
只要珍妮陪伴的時刻,陳燕從沒摔過。去年和朋友在三亞,因為聚餐飯店不允許導盲犬入內(nèi),陳燕吃飯時沒帶著她。朋友們左右攙扶著,一個沒注意,陳燕腳踩在拳頭大小的石頭上,摔骨折了。
遇上分秒之間的事兒,只有導盲犬與盲人一起共擔。
2014年,陳燕牽著珍妮走出小區(qū)口,身后不遠處跟著家人與電視臺拍攝紀實的工作人員。在人行道邊的馬路牙子旁,拐角處突然躥出一輛帶兜的電動車,人尚未反應出的時間,珍妮一個猛轉(zhuǎn),用頭把陳燕頂?shù)铰愤?。幾乎同時,珍妮被剎不住的電動車撞飛了出去。
“我覺得那時候天都塌了。”陳燕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聽到珍妮的慘叫聲與后面工作人員發(fā)出的驚呼。經(jīng)檢查,珍妮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那種時候,家人都來不及幫我擋危險”。
7年里,導盲犬珍妮沒撂過挑子。最具誘惑的一次,是她正在家吃著羊棒骨,興頭上,她把骨頭吧唧吧唧來回摔著啃。有顧客找陳燕買鋼琴,她必須出門去琴行。這可為難壞了珍妮,她在骨頭和主人之間兩邊跑,來回了十幾圈。“我一看,得了,也別為難孩子了,我自己一個人去吧。”臨開門,珍妮的身子橫在了陳燕跟前兒,戴上導盲鞍,她一步一回頭地出門。
數(shù)年間近乎須臾不離的陪伴,導盲犬對使用者而言,早已不是一種工具、一雙看世界的眼睛那么簡單。
徐清每天至少有一個半小時花在呆萌身上,幫她梳理柔亮的毛發(fā)、洗澡、檢查身體,往狗糧里拌雞蛋。幾個月,呆萌長了十幾斤肉,原先可以摸到一根根肋排,現(xiàn)在感觸不到了。陳燕去了南寧找教盲人畫畫的老師學油畫,她用一周的時間,拿軟橡皮、膠帶定位,用嘴吹感受風的反射畫輪廓,做出一幅自己心里珍妮的樣子。
呆萌項圈上有服役牌,寫著犬的名字、出生年月、聯(lián)系電話等信息。新京報記者 王佳慧 攝
“這種關系,是你照顧她,她依戀你。”
“人們不是不善良,是不了解”
擁有導盲犬的機會,是難得的。
梁佳介紹,全國現(xiàn)有160只左右專業(yè)導盲犬,整個北京,基地提供在冊服役的,不過十幾只。東城區(qū)4000多名盲人中,只有陳燕一人擁有導盲犬。
“現(xiàn)在我們這里排隊匹配領犬的就有2000多人。”梁佳解釋,導盲犬的培訓幾乎都是實地訓練,單個口令動作可重復至80次以上。導盲犬每天至少要在實地培訓一小時,以適應車流、紅綠燈、鳴笛聲,并學會躲避車輛、上下臺階、繞過障礙物。
國內(nèi)導盲犬為拉布拉多、金毛兩種,對動作技能、智力、性情、品種、互動性、音頻等敏感程度要求極高。作為我國大陸地區(qū)目前唯一一家,能夠在導盲犬繁育、培訓、應用等多方面提供專業(yè)性指導的非營利性導盲犬培訓機構(gòu),11年間,大連培訓基地在導盲犬培育中,淘汰率高達60%-70%。成功自主繁育、培訓一只合格的導盲犬,平均花費15萬元。匹配成功后,導盲犬被無償供給盲人使用,平均每只可服役8-10年。
國際導盲犬聯(lián)盟規(guī)定,1%以上的盲人使用,可視為導盲犬的普及。懸殊的數(shù)量差背后,無論在公眾意識上,還是現(xiàn)實施行中,仍是漫長的路途。
更多時候,領著導盲犬出行是否順暢,看的是運氣。
陳燕帶著珍妮去長春出差,打車司機不拉導盲犬,用床單把車座裹上,還是不同意。最后付了雙倍的價錢才得以成行。徐清在北京三元橋打出租,上了車司機嫌棄了一路呆萌掉毛、舌頭吐口水。到了目的地,沖她講:“你趕緊下車,站外面交錢。”
一來二去,經(jīng)驗就有了。打車軟件叫車,二八開。接受導盲犬的私家車,10輛中有8輛,出租車正好相反。接受的車主,大多是聽過導盲犬或是家里養(yǎng)過狗。
在呆萌被拒上地鐵的前幾天,音樂人周云蓬領著導盲犬在杭州入住多家酒店被拒,最后只好落腳在朋友介紹的短租平臺民宿里。
“人們不是不善良,是不了解。”陳燕饒有經(jīng)驗地解釋,“四星以下賓館就別住了,曝光他們也不怕。五星賓館只要我打電話問,都不允許。我讓他們往上匯報,一旦匯報到領導那里,大都人性化處理。”
徐清也表示,冷靜下來想,“這其實是個挺深刻的問題,地鐵管理人員不清楚導盲犬的工作狀態(tài),關于盲人和導盲犬的知識還遠未普及。”
“不出門,不是我們盲人想要的生活”
如果說視力殘障人士在社會中擁有了更多的尊重與優(yōu)待,那攜導盲犬出行,使用者必須讓渡一部分權(quán)益。
“說白了就是不受待見。”陳燕解釋。
擁有珍妮之前,陳燕雖然走路不方便,但她想去哪兒都能去。“我是個鋼琴調(diào)音師,也賣鋼琴。地位不錯,人家都覺得我耳朵好,排著隊讓我調(diào)音,都把我捧著,叫我陳老師。”領著珍妮出門后,常被呼來喚去。
她在網(wǎng)上發(fā)文,呼吁導盲犬暢行。收到的留言有:“沒事兒在家待著,拉著條破狗在外面嘚瑟什么,高峰期占用什么公共空間。”慢慢地,家人朋友都盯著陳燕的微博,防止她看到一些抨擊的留言。
“不出門,這不是我們大多數(shù)盲人想要的生活。更多的人,還是想要有自己的工作、價值感。有的工作,真的錯峰出行不了。”漸漸地,平時不工作時,喜歡逛街的陳燕盡量不去商圈、人多熱鬧的地方了。她覺得這是自己該為珍妮做出的讓步。
也有令她不平、揪著不放的事兒。某約車平臺,在助殘日時請陳燕拍宣傳片,拉著珍妮上車出行。片子拍完,有次陳燕用該平臺約車時,竟被拒載。投訴后,對方認為導盲犬也是寵物的一種。陳燕氣不過,把給該平臺拍的宣傳片發(fā)了過去,她還在等待對方的道歉。
她曾領著珍妮,進了南京的一家電影院,一起看了電影《一條狗的使命》。一只小狗,轉(zhuǎn)換幾生,仍認得自己的主人。陳燕從頭哭到尾,每一幕都提醒著她和珍妮的日常。
按慣例,服役期滿后,導盲犬應回到1歲前生活過的愛心志愿者寄養(yǎng)家庭或基地養(yǎng)老。
“我不會讓她走的,我要多調(diào)琴、賣琴,多掙錢給她準備輛臺灣產(chǎn)的拉大狗的車。我要一手拿著盲杖,一手拉著她,我們一起出門。”陳燕說。
37歲的徐清也同樣舍不得幾年后把呆萌送走,她做好了準備,呆萌退役后,不會再領養(yǎng)第二只導盲犬。“我寧愿之后那些年都是空白,也不愿她被替代。”
冬日正午,呆萌偎依在徐清膝頭,時不時用小腦袋拱著她的手心。陽光灑在呆萌身上,酒紅色的毛發(fā)散出柔亮的光澤。(記者 王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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