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寧從小居住的小山村。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劉言/攝
談起這場校園欺凌,蔣佑華總是眉頭緊鎖。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劉言/攝
吉首二中門前,“黑惡不除 社會不寧”的標語頗為醒目。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劉言/攝
2月的最后一天,18歲的湖南邵東小伙兒蔣寧拖著行李箱,要去廣東東莞“闖一闖”。幾天后,他站在了流水線,一天要站12個小時,先是一個月夜班,再倒一個月白班,每月工資四五千元。
離開前,爺爺蔣佑華反復叮囑他:“不要和那些偷、搶、騙的爛仔混在一起。”他回答:“你放心,這么大人了。我進去過,我知道。”
“進去”始于4年前的一次校園欺凌事件。2019年5月,在湖南省吉首市第二中學(以下簡稱“吉首二中”)就讀時,蔣寧在學校男廁所遭到15個同學的欺凌,面對拳腳相加,他揮舞著折疊小刀刺傷了其中3人。經(jīng)鑒定,兩人重傷二級,一人為輕微傷。蔣寧隨之迎來的,是長達11個月的羈押,以及3年半的訴訟。
2019年8月,剛滿15歲的蔣寧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捕。次年7月,一審法院認為,蔣寧屬正當防衛(wèi),將他無罪釋放。吉首市人民檢察院又提起抗訴,要求追究他的刑事責任。兩年后,隨著上級檢察院、湘西土家族苗族州人民檢察院認為其“抗訴不當”,決定撤回抗訴,湘西州中院裁定準許,無罪判決終于發(fā)生法律效力。
蔣寧徹底摘掉了“犯罪嫌疑人”的帽子,但他的人生軌跡已經(jīng)改變??乖V狀態(tài)持續(xù)的兩年里,蔣寧恐懼自己再被收監(jiān),也不愿忍受同學們的指指點點,無心讀書。初中畢業(yè)后,他在一所職高讀了半年就輟學打工,在社會上“闖蕩”。
如果沒有這起事件,他現(xiàn)在也許正坐在高中的課堂,為高考努力。1米8的個頭,白皙的皮膚和標準的普通話,曾讓老師覺得他可以朝著播音主持方向發(fā)展。這一度是蔣寧的理想,如今他卻再也不想回到校園。而那次欺凌的3個主要組織者,至今仍在當?shù)氐母咧小⒙毿:腕w校讀書。
一場事先張揚的欺凌
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欺凌,為了躲過它,蔣寧有過多次嘗試。
2019年5月17日,早上7點左右,蔣寧剛到學校,就被等在教室門口的同班同學孫翔帶著同學龍某喊去了廁所。在這所學校,“去廁所”有著特殊的含義。那是校園里一個單獨的平房,緊臨穿城而過的峒河。“站在門口會看到廁所里有煙冒出來。很多人在里頭抽煙,上廁所都很難找到位置。”這是蔣寧對這間廁所的記憶。
案件材料顯示,蔣寧去了廁所,孫翔靠在廁所的矮墻上,邊抽煙邊問蔣寧:“我要打你,你怎么辦?”他回答:“要打可以,但不要在學校里打,放學后到外面單挑。”之后兩人便回到教室上早讀。
孫翔是班上同學眼中的“社會人”,其父母經(jīng)商,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不錯,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獲得的案件材料顯示,多名學生曾向警方指證,孫翔喜歡和校外的混混玩在一起,參加了多起發(fā)生在學校廁所的打架斗毆。
孫翔為什么要打蔣寧,法院判決書給出的理由是“性格不合”,但蔣寧一直納悶,何時惹了這個班上的“大哥”。此時已是他離開家鄉(xiāng)邵東到吉首就讀的第二年,3歲時,他的父親因病去世,母親也改嫁了,從小便由祖父母照顧在邵東山村里長大,家人眼里,他的性格多少有些要強。
小學六年級時,鎮(zhèn)里領導來家里了解情況,提出給他一些補貼,他梗著脖子和爺爺說,“不用別人資助我上學”。那時蔣佑華已年過六旬,村里人建議他申請低保,“我孫子自己有志氣讀書,他都不要,我還申請低保?寧愿自己苦一點。”蔣佑華也拒絕了。
蔣寧在鎮(zhèn)上中學讀初一時,母親莫蘭在娘家吉首市工作,一家人覺得“城里教育資源好”,讓蔣寧轉學到350公里外的吉首,重新讀初一。
2017年9月,蔣寧到吉首二中310班就讀,第一學期就被學校評為“優(yōu)秀學生”,獎狀上還特別注明“年序68名”。但他始終覺得自己和這里格格不入。這里的學生大多說苗族話、吉首話,說普通話的蔣寧被視為異類。在班里好友眼中,蔣寧是一個說話幽默、會活躍氣氛的人,成績也好,但有時開起玩笑來照顧不到別人的感受,“情商有點低”。
“沒什么突出的,也不惹事。”在班主任的印象里,蔣寧的數(shù)學成績很突出,學習成績保持在全班十幾名。“與本班同學相處融洽”,他在材料中證明。
2019年5月17日,早讀下課后去上廁所時,蔣寧遇到了孫翔和外班的五六個人。孫翔喊他過去,蔣寧沒動。一個身高力壯的同學就強拉蔣寧,有人從背后踢了他一腳。這時有人說上課了,蔣寧躲過一頓打。
此時蔣寧還不知道,他面臨的將不只是這幾人。上午第二節(jié)課間,孫翔在廁所遇到313班的胡峰、陳紅海等人,對他們說,“煩躁蔣寧,想打他,你幫不幫忙”。胡峰稱,蔣寧欠他一包煙,如果中午的時候不給,就要打他。
響應的還有陳紅海,他和胡峰同班,和孫翔也是小學同學,“他們打架我?guī)瓦^忙。”他向警方回憶,那天胡峰曾在學校小賣部門口向班里幾個同學表示,“蔣寧‘泡’了我的女朋友,想去打他一頓,打完之后叫蔣寧買幾包煙分給我們。”
蔣寧此前并不認識胡峰。幾天前,班里乘車出去春游,他和坐在前排的同班女生說了幾句話,就被胡峰認為是招惹了他的“女朋友”,要他買煙賠禮道歉。他花7元買了一包“紅旗渠”,這也是他唯一能買得起的煙。母親莫蘭每天只給他7元零花錢,兩元用來乘公交車上學,5元用來零花。那天,他選擇走路50分鐘上學,省下這兩元。胡峰沒收,在他看來,這是蔣寧“看不起他”,告訴孫翔“打蔣寧算我一個”。
很快,同學們知道了孫翔要打蔣寧的事。事后一名學生向警方透露,幾個人找到孫翔,希望他“莫打蔣寧”,得到的回答是“這個事情,你們莫管”。他們又找到蔣寧,讓他給孫翔道個歉,蔣寧也說不要管。他們覺得,“蔣寧平時比較好面子,我們也就沒管這件事。”
事實上,這個當時只有15歲的少年有著自己的顧慮。一名同學后來告訴警方,他曾想報告老師,蔣寧反而勸住他:“給老師講了也沒用,今天不打,明天也會打我,還不如就到學校打,至少不會有校外的人參與,同學之間打架下手不會太重。”
蔣寧告訴記者,每到放學的時候,會有很多混混、社會青年在學校門口等,他曾親眼見到過很多次,同學在放學后在校外挨這些人的打。
今年3月3日下午,正值吉首二中放學,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在該校門前恰巧目睹了蔣寧口中的一幕。幾名青年到校門前“堵人”,隨即被一名身著迷彩服的該校“教官”追出來驅趕,一路笑著從學校西邊的一條小巷跑掉,隨后一輛警車也趕到現(xiàn)場。
據(jù)記者粗略統(tǒng)計,在這所學校門前,至少有16個攝像頭。校門一側,一面藍色的警示牌寫著標語“黑惡不除,社會不寧”。
“我想拿刀嚇唬他們,讓他們不敢打我”
這場校園欺凌,蔣寧沒能躲過。胡峰和孫翔等人決定在中午提前動手,因為“放學難得等人”。
法院審理查明,2019年5月17日午飯后,孫翔帶著6個人到310班喊蔣寧去廁所,胡峰和另外7個人則在那里等候。到教室門口,先是3個人進去喊蔣寧,蔣寧沒有理會,沒動。孫翔就自己進去,對他說,“如果你不去,我們就要強行把你帶過去。”
這樣,蔣寧被迫跟著去了廁所。臨走前,他把放在課桌內的一把折疊刀藏在了右手衣袖內。那是一把多功能工具刀,只有手掌大小,班里一名身體不好的同學平時用它來開藥瓶。刀是有人特意放在蔣寧桌子上的,至于具體是誰,他始終不愿透露。后來他告訴警方,帶上它是為了在被打時,“拿出刀來嚇唬他們,讓他們不敢打我。”
廁所里,孫翔、胡峰等15人把蔣寧圍了起來,蔣寧問,“你們哪個先上?”人群中個子高的陳東在眾人的示意中先動了手,他從后面用左手勒住蔣寧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地,騎坐在蔣寧身上開始毆打,孫翔、胡豪等人便一擁而上踢打他。
毆打持續(xù)了1分多鐘,蔣寧掏出折疊刀揮舞,“他們打我打得很疼,當時我就想拿出刀來揮舞,讓他們不要打我”。突然有人說,“陳東,你背后好多血”,陳東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受了傷,另一欺凌者吳某的左腿也被劃傷,雙方停手散開。
蔣寧從地上爬了起來,背靠廁所蹲坑的矮墻,無力地坐在地上。這時陳紅海從背后掌摑蔣寧,他轉身又向陳紅海腹部捅了一刀。其他人又上來一陣拳打腳踢,隨后散去,送受傷的人去醫(yī)務室。蔣寧嘴上不肯認輸,喊著:“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
蔣寧也受了傷,他的手指在流血,臉上和衣服上沾滿了廁所地板上的臟水。獨自回到教室后,他把刀扔進了垃圾桶,用自來水沖洗了手指,用紙巾簡單包了起來。
學校報了警。一位好友告訴蔣寧,有人在打聽他的家庭住址,揚言要報復。聽說這事后,蔣佑華連夜往吉首趕,班主任建議他把孩子帶回邵東老家,避免矛盾激化。在蔣佑華看來,這是正當防衛(wèi),以為最多就賠點醫(yī)藥費,就帶蔣寧回了老家。
2019年8月7日,學校轄區(qū)派出所喊蔣寧去吉首問話,他自此失去了336天自由的日子。蔣佑華回憶,當時一名民警告訴他,蔣寧涉嫌故意傷害,建議跟受害人協(xié)商,賠償醫(yī)藥費,取得諒解,孫子就可以取保候審。他找到了家屬,對方的要價是每人10多萬元。
母親莫蘭怕兒子在里面受苦,想出這個錢。但她已重新組建家庭,又有了一個上小學的孩子,經(jīng)濟上很是吃力。蔣佑華不同意,在他看來,就算出了這筆錢,如果被判防衛(wèi)過當,留下了案底,將來也影響孫子一輩子。
這個老人20世紀80年代當過鎮(zhèn)上中學的語文教師,遇到同學間互相欺負,“只要處事公平、有威信,你吼一嗓子就能鎮(zhèn)住學生。”家長大多來自附近農村的,校園欺凌鮮少發(fā)生。
在他看來,蔣寧是正當防衛(wèi)。案發(fā)時,“昆山反殺案”正被社會熱議,還在2018年年底被最高人民檢察院列為指導性案例,明確正當防衛(wèi)界限,進一步體現(xiàn)“法不能向不法讓步”的秩序理念,這堅定了他認為孫子無罪的信心。
2020年1月,吉首市檢察院將蔣寧移送起訴。該院認為,蔣寧屬于“約架”,還提前準備了刀具,是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重傷,應以故意傷害罪追究刑事責任。
案件在吉首市人民法院一審開庭。法庭多方還原事實,特別納入了當時在廁所目睹整個過程的初一男生黃某的證詞。他不認識蔣寧,卻認識欺凌者中的幾人,幾次調查中的陳述也較為穩(wěn)定。
一審法院認為,孫翔邀約蔣寧去廁所的行為不是“約架”,而是一種欺凌行為,這個時候無論蔣寧怎么回答,都不能改變其被欺凌的事實,而蔣寧去廁所打斗也不是自愿主動的,是在多人脅迫下經(jīng)過兩次催促才去的。
在一審法院看來,整個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中,蔣寧自始至終均處于一種被動的、被欺凌的孤立無助狀態(tài)。從打架的犯意和傷害行為的實施,都是被動、被迫的。從早讀前被孫翔等人喊到廁所告知要被打,到早讀下課后第一次在廁所被多人拖、拽、圍、踢,再到中午被多人脅迫去廁所,到廁所后被多人毆打,整個事件的發(fā)生、持續(xù)、發(fā)展過程中,蔣寧都是被強迫、脅迫的,盡管他也說過一些“垃圾話”,但這些不能改變其被欺凌、被霸凌、被動應對的狀態(tài)及整個事件的性質。
一審法院認為,蔣寧為了預防不法侵害而攜帶的防范性刀具,目的不是為了實施故意傷害,而是為了對可能發(fā)生的不法侵害而進行的防衛(wèi)準備,不影響正當防衛(wèi)的成立。在被他人摔倒在地、并遭受多人圍毆、其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進行反擊、反抗的過程中,蔣寧刺傷了對他實施暴力的陳東、陳紅海等人,他的反擊行為也沒有超過必要限度。
2020年7月,吉首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蔣寧無罪。
“一個巴掌拍不響”
失去自由336天后,蔣寧走出了看守所。這天是個大晴天,蔣佑華看到孫子走出來時,孫子大口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氣”。蔣寧對他說,他送進看守所的書,“都被我翻爛了”。那是一本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蔣佑華希望告訴孫子,“你的人生多災多難,但是你要堅強”。
此時,同學們剛剛參加完中考,包括那些欺凌者。蔣佑華帶他看望了班主任,老師鼓勵他,“回到家里要繼續(xù)讀書,只有通過讀書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為國家作貢獻,碰到數(shù)學有什么難的,你再問我,給我打電話。”蔣佑華回憶。
蔣寧回到邵東老家的中學重讀初三。“剛開始表現(xiàn)很好,很珍惜讀書的機會,”蔣佑華記得,第一次期中考試,蔣寧考得很好,“你猜我們班上數(shù)學第一名是誰?大家都面面相覷,老師說是蔣寧。”蔣寧繪聲繪色地給爺爺講起了公布成績時的場景。
但很快,蔣寧平靜的學習生活被打破。2020年11月底,幾名檢察官來到他就讀的學校,把他帶到校長室做筆錄。原來,一審判決后,吉首市檢察院向上級人民法院提起了抗訴,要求以故意傷害罪追究蔣寧刑責。
吉首市檢察院在抗訴書中稱,“脅迫,應該是指讓人不能反抗或者不敢反抗被迫的行為,而案發(fā)當時處于學校這一特殊環(huán)境內,蔣寧并非孤立無助,可以尋求老師的幫助,可以給家長反映,甚至可以坐在教室內對對方的無理要求置之不理。”
檢方稱,蔣寧沒有采用上述正當合法的維權途徑來保護自己,而是準備刀具用于斗毆,“被動應約,不能成為正當防衛(wèi)的合理前提。”此外,蔣寧提前準備了刀具,在孫翔等人的兩次催促下,便跟著他們來到現(xiàn)場,并問“誰先動手”。檢方認為,從事實和證據(jù)表明,蔣寧準備刀具已經(jīng)排除了防衛(wèi)的可能,斗毆的意圖明顯,不能認定正當防衛(wèi),構成故意傷害罪。
對一審判決,當?shù)匾灿幸环N意見,認為該案如果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那學生之間產生矛盾大家都動刀,“會對社會產生負面的導向”。陳東的父親在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事情開始發(fā)生時,雙方都沒有向老師反映,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錯誤的,說他是‘正當防衛(wèi)’,是說不過去的。”
“這對一個15歲的孩子是一種苛求。”蔣寧二審的辯護人、北京天平(長沙)律師事務所律師王永紅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法院查明的事實顯示,當天蔣寧是在早讀下課后已經(jīng)被打,此后連續(xù)幾次被喊出來威脅要打他,“要把事情發(fā)展演變的脈絡搞清楚,聯(lián)系起來看他為什么反抗,完全是被逼無奈的。”
王永紅還強調,2020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wèi)制度的指導意見》,其中規(guī)定:“未使用兇器或者未使用致命性兇器,但是根據(jù)不法侵害的人數(shù)、打擊部位和力度等情況,確已嚴重危及他人人身安全的,雖然尚未造成實際損害,但已對人身安全造成嚴重、緊迫危險的,可以認定為行兇”。
他認為,孫翔等人雖然未使用兇器,但是他們15人圍毆打蔣寧一個人,且先動手將他仰面摔倒在地,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已對蔣寧的人身安全造成嚴重、緊迫的危險,符合此規(guī)定的行兇認定標準。蔣寧面對危害自己人身安全的行兇行為,持刀防衛(wèi),即使造成兩人重傷的后果,也構成刑法規(guī)定的特殊防衛(wèi),不屬于防衛(wèi)過當。
事實上,面對校園欺凌事件,蔣寧不是沒有尋求過學校的支持。2018年,他就曾成為校園欺凌事件的受害者。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獲得的案件材料顯示,打他的人叫向通,是314班的“大哥”,因為長期逃課,后被學校開除。那天課間,蔣寧在3樓的圍欄上張望,結果被在一樓的向通認為在“瞪他”。課后,學校組織拔河,314班又輸給了蔣寧所在的310班,獲勝后蔣寧興奮地大笑在向通眼里很是扎眼。
向通糾集了一伙人,把蔣寧喊到廁所,要求他解釋“為什么瞪自己”。盡管蔣寧反復解釋自己沒有瞪,但在圍觀人群“打他”的起哄聲中,一群人沖上去圍毆了他。毆打持續(xù)了幾分鐘,蔣寧只記得當時“天旋地轉”。他的同學喊著報告老師,向通等人這才住了手。蔣寧頭部右側耳后的位置被一把木質折扇打得鮮血直流,醫(yī)藥費花了3000多元。
事后,雙方家長被叫到一起,由學校出面調解。結果是,施暴者的家長湊錢賠償了醫(yī)藥費,向通等人被記過。“當時學校處理的時候應該有記錄,但事情處理好后,學校好像沒有留底。”蔣寧的班主任向警方回憶。
但蔣寧被打一事也在學校里傳開了,同學眼中,人高馬大的蔣寧因為此事“沒了面子”。而在蔣寧看來,學??偙е⑹聦幦说膽B(tài)度,處理也是“不了了之”,打人的人根本沒受什么影響,他甚至因此埋怨出面調解的母親莫蘭。在現(xiàn)場,向通班主任的話讓他記憶猶新,“一個巴掌拍不響”“怎么不打別人就打你?”
這讓他不太信任學校對校園欺凌事件的處理。
“規(guī)定沒有落實到位”
一些教師認為,在處理校園欺凌上,自己也有難處。
蔣寧的班主任對警方表示,每年開學第一課就是安全教育課,會向學生宣傳安全知識,讓學生學會自我保護,如遇同學間發(fā)生矛盾,第一時間向老師反映。這一說法也得到了班上其他同學的證實。
這位教師在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蔣寧可能因為被向通等人欺凌存在一些心理陰影,自此不信任老師,但沒聽說他對處理結果“心里不服”。
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一所中學任教過的楊濤向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講述了教師們處理校園欺凌事件的苦衷:“我們近幾年防治校園欺凌宣傳和掃黑除惡進校園之后,也會給學生宣傳,出現(xiàn)問題,向老師和家長匯報。但有些孩子被欺負可能在廁所里、在宿舍、在回家的路上,如果他不敢說,甚至欺負的人恐嚇他不說,確實很難發(fā)現(xiàn)。”
“基層面臨‘保學控輟’的壓力,很難管。學生的‘參考率’有指標要求,這就導致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錯誤,只要不是違法犯罪,肯定都是以教育為主,學校和公安機關的懲罰都是比較輕的。”楊濤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他的一個學生,經(jīng)常逃學、打架,和社會青年混在一起,還到鄰縣偷摩托車,被當?shù)嘏沙鏊カ@批評教育后送回了學校。
“他主動給我講,我真的不想上學,我來就是影響其他同學,你們又要費心思管,我一點心思不在學習上。”楊濤回憶,這個孩子想回家,但校領導不同意,最后雙方妥協(xié)的結果是,縣里抽考或者畢業(yè)考試時,學校給他打電話,讓他一定回來考試,“給學校的風氣帶來不好的引導”。有學生向楊濤抱怨:“我們表現(xiàn)這么好,考試都是坐公交車去的,他表現(xiàn)那么差,校長專車去接送考試。”
“又達不到進少管所的程度,工讀學校也要家長同意才能送進去。這樣一來,他們欺負別的孩子,學校只能盡量協(xié)商處理,賠些醫(yī)藥費,讓他們下次不許打人,寫個保證書之類的,可能也沒用,實際懲罰力度很弱。”楊濤分析,在被打的孩子看來,可能就會覺得學校沒有處理,反正打人的人還要回到學校,“久而久之很多孩子受欺負就不敢說了。特別是有些留守兒童的家長不在家,或者只有年邁的爺爺奶奶,根本無法處理”。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佟麗華介紹,教育部2021年發(fā)布了兩個重要規(guī)章,分別是《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guī)定》《中小學教育懲戒規(guī)則》,但很多地方“規(guī)定沒有落實到位”。
“有的老師認為他們缺乏手段,但是我們一定要摒棄一種思想,就是等問題大了再去處理,去開除、追究法律責任。”佟麗華解釋,懲戒不是目的,學校的目的是教育,一定是在小問題的時候解決,“中小學教育懲戒規(guī)則的前提是對違規(guī)違紀的學生進行懲戒,怎么實施教育懲戒?什么情況下實施教育懲戒?需要在學校制定校規(guī)校紀的時候就加以明確,成為有可操作性的規(guī)范。”
他還介紹,教育部提出了有條件的學校要設兒童保護專員,“在學校培養(yǎng)專業(yè)的人員,但是這個工作落實得也不到位”,可以通過發(fā)展未成年人社會組織加以補充。
3月23日,湖南省教育廳發(fā)文開展湖南教育系統(tǒng)防范中小學生欺凌專項治理行動,要求學校根據(jù)實際成立由校長負責的學生欺凌治理委員會,建立防范學生欺凌和暴力行為早發(fā)現(xiàn)、早干預、早處置的常態(tài)化工作機制。
“失去的人生怎么回來”
校園欺凌成了蔣寧心中的疤。
檢察院來找蔣寧的消息在老家中學不脛而走。他成了不少老師同學口中“犯過事的人”,很多人回避他,不跟他玩。他隱隱感覺,別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這讓他感覺抬不起頭。
2020年12月25日,案件二審在湘西州中院開庭,蔣寧不得不坐火車來到湘西,第二次以“被告人”身份站在法庭上?;貋砗螅男乃家呀?jīng)不在學習上,他在看守所里聽人說過,如果抗訴成功,他就要回到那里,“辛辛苦苦把成績搞好,萬一又進去了呢?”
抗訴的壓力讓蔣寧無法釋懷。他發(fā)現(xiàn)手機游戲里有另外一個世界,那里的人不知道他的過往,每天在“峽谷”里一起“打打殺殺”。老師一開始還勸他放寬心態(tài),后來也慢慢放棄了。
有時他通宵打游戲,蔣佑華看不下去,多說幾句,蔣寧就“炸了”,“我又做錯什么了?你又來說教。”蔣佑華能理解孫子承受的壓力,有一天早晨他喊蔣寧起床,“語氣可能嚴肅了點,蔣寧,怎么還不起床?”睡夢中的蔣寧干脆地答了聲“到”,他說這是在看守所里形成的習慣。
中考前,蔣寧把自己的作業(yè)本、書和試卷撕得粉碎,撒了一地,掄起家里的椅子就摔。蔣佑華懷疑蔣寧得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但經(jīng)濟條件也無力再給他做專業(yè)的心理治療。
遲遲等不到二審的結果,2021年7月,蔣寧的中考不出意外地失利了。他的成績只夠上職高,一個學期沒結束就讀不下去了。他和朋友到社會上打工,因為未成年,他換了四五份工作,每次都不長久,做過飯店服務員、酒店服務生、網(wǎng)吧管理員。為了和“里面”的生活相區(qū)別,他留了長長的頭發(fā),還染成了黃色,還戴過耳環(huán),“像變了個人”。
直到2022年11月,湘西州人民檢察院認為“抗訴不當”,決定撤回抗訴,湘西州法院裁定準許。拿到裁定書后,蔣佑華感覺蔣寧的精神狀態(tài)不一樣了,“表情生動了,話也多,大人說話也會聽了。”
一個月后,蔣佑華代表蔣寧向吉首市檢察院提交了《國家賠償申請書》,要求賠償侵犯人身自由賠償金、喪失受教育權及青春損失、精神損害撫慰金等。
2023年2月10日,吉首市檢察院作出決定:賠償蔣寧人身自由賠償金137538.24元;賠償蔣寧精神損害撫慰金68769.12元;在侵權行為影響的范圍內,為蔣寧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償?shù)狼浮?/p>
“吉首市檢察院的賠償決定,機械套用了國家賠償法司法解釋中,對精神損害撫慰金在人身自由賠償金、生命健康賠償金總額的50%以下酌定的規(guī)定。”蔣佑華不服該賠償決定,認為司法解釋也規(guī)定,對特別嚴重等特定情形可以在50%以上酌定,“對損害未成年學生權益賠償沒有體現(xiàn)出來,對抗訴造成的精神損害和學業(yè)影響賠償決定書也沒體現(xiàn)出來。”
日前,他已向湘西州人民檢察院提出復議申請。3月17日,湘西州檢察院答復已收到復議材料,“經(jīng)審查,符合我院受理條件,我院依法受理。將在收到材料兩月內作出答復。”
有人勸蔣寧,不妨出面用自己的本名,把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發(fā)在網(wǎng)上,“點擊率肯定很高,你也可以獲得流量掙錢,甚至比你的打工創(chuàng)業(yè)收入要高。”“你越怕別人指指點點,人家越戳;你越不怕,把真相說出來,反而大家都理解。”
但蔣寧都拒絕了。他推掉了多家媒體的采訪,去東莞找工廠打工。幾年打工中,他從不告訴身邊朋友自己的那些事。“不愿意讓別人知道,怕被另眼相看。”
申請國家賠償那天,他給蔣佑華發(fā)微信:“你代表我去申請國家賠償和要求領導追責辦案的,賠償多少錢也挽不回我的青春損失和撫平我的精神損害。”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蔣寧、莫蘭、孫翔、陳東、胡峰、向通、楊濤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劉言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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