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曹女士突然發(fā)現(xiàn)在自己家做保潔工作的朱姐是個“寶藏”:她不僅是一家小私人公司的在職保潔員,每天朝九晚五到公司打卡上班,每周還會抽三個晚上固定給三個家庭做保潔,而且從上個月開始她又多了一份周末的工作——“接單”做家庭教育指導師。
“朱姐在我家干了好幾年了,我印象中她只有初中學歷,朱姐告訴我她在網(wǎng)上聽了幾次課、考了兩次就拿下了證書。”曹女士說,“我真的挺震驚的。”
讓曹女士震驚的并不僅僅是朱姐的初中學歷,而是“初中學歷”“幾堂網(wǎng)課”“拿證營業(yè)”等幾個元素組合在一起后給她的震撼。
近些日子,“家庭教育指導師”這個詞的曝光率頗高。一方面,不少公眾號針對它推送了帶著“職業(yè)前景非常廣闊”“未來五年的‘金飯碗’”“時薪上千元、年薪數(shù)十萬元”等充滿各種誘惑字眼的文章;另一方面,多個媒體曝光了家庭教育指導師培訓考證背后的“貓膩”。
那么,家庭教育指導師證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有沒有進入的門檻?考證熱背后有沒有深層次的原因?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采訪了多名考證者和專家,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剖析。
報名≈零門檻
這幾年,整個社會對家庭教育的重視程度在提高,特別是從今年起《家庭教育促進法》開始正式實施,家庭教育也從家事上升為了國事,很多家長亟須家庭教育指導,于是,家庭教育指導師培訓和考證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xiàn)。那么,什么人擁有“指導”的能力?對“指導師”有沒有一個最低的條件要求呢?
帶著跟曹女士相同的疑惑,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在網(wǎng)上搜索了多家家庭教育指導師的考證報名機構。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發(fā)現(xiàn),不少家庭教育指導師培訓機構對考證者設置了進門的門檻,很多機構在文字介紹中明確地寫著:大專以上學歷可以報考。
如果,報考者的學歷不達標會怎樣呢?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隨機點開了一家機構的網(wǎng)頁,選擇了“初中學歷”并留下聯(lián)系電話,很快,工作人員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官方要求大專以上學歷都可以報考,如果學歷不夠的話,我們可以幫忙進行學籍補錄。”工作人員給出了這樣的答復。
那么,什么是學籍補錄呢?
工作人員回答:“就是通過機構內部渠道進行學籍補錄,直接可以補錄成本科學歷,然后直接就能考高級家庭教育指導師了。”
為了證明學歷較低的人也能成功報名,工作人員給記者發(fā)了兩個登記表的截圖。記者發(fā)現(xiàn),兩位報名者的“學歷”一欄寫的都是:初中,在“專業(yè)”一欄,有一個寫的是“定做沙發(fā)套”,而“有無從業(yè)經(jīng)驗”那一欄寫的則是:“有夫妻生氣,我經(jīng)常勸和”。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在進行了多家機構的對比后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提供家庭教育指導師報名考試的機構對報考者的學歷基本沒有要求,即使有要求,也僅僅存在于字面上——家庭教育指導師的報考幾乎是“零門檻”。
“家庭教育指導師的提出其實是一個折中的辦法,”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說,國家越來越重視家庭教育,特別是《家庭教育促進法》頒布后,“依法帶娃”成為必須,但是我國高校很少設有培養(yǎng)家庭教育人才的專業(yè)。在需求和供給出現(xiàn)脫節(jié)的時候,培養(yǎng)家庭教育指導師這個折中的辦法就出現(xiàn)了。
無論是否是權宜之計,僅從邏輯上推論,能夠稱得上“指導師”的人應該具有比被指導者更高的專業(yè)知識、專業(yè)技能、專業(yè)訓練和專業(yè)素養(yǎng),但是,從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簡單的“親歷”中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以報考者都具備這種“專業(yè)”特質。
考前“真題” ≈“真的”考題?
其實,“起點低”的難題很好破,只要肯學習。而報名參加家庭教育指導師考試的人應該都是“肯學習”的,不過,當報名者們帶著美好的愿望報名后,并沒有獲得真正的成長。
河南的呂紅(化名)之前在一個培訓機構做“一對一”輔導,隨著“雙減”政策對學科類培訓的治理,呂紅面臨轉行。在分析了自己的優(yōu)劣勢之后,她把目光投向了家庭教育指導師。
“工作幾年了,真是遇到了千奇百怪的孩子,我發(fā)現(xiàn)家長配合度高的孩子通常比較‘好帶’,我也有實際的經(jīng)驗,就想試一試。”呂紅說。
于是,呂紅報了名。
不過,交過錢之后呂紅才發(fā)現(xiàn),培訓并沒有想象中的豐富:開始前,培訓機構會提供4天的線上錄播課程,快考試的時候機構會發(fā)一份文件,文件上都是題目。“雖然工作人員不會說這些就是原題,但是他們會說,只要認真復習這些題,90%的人都會通過考試。”呂紅說。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接觸了多個參加考試的人都提到了類似的一套題。
考試前發(fā)“押題卷”或者“模擬真題”,似乎已經(jīng)成了考試機構的“規(guī)定動作”。多位采訪對象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這些“真題”幾乎包括了所參加考試的全部考題。
“只要認真看幾遍,幾乎都能考過,至于那些培訓你看沒看、看了多少、知識掌握了沒有,沒有人管。我發(fā)現(xiàn)了這些‘貓膩’后,覺得這完全就是騙錢行為,想起來簽合同時工作人員提到過‘全額退款’,于是就不想學了。”呂紅說,但是,當真的要退款時,工作人員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翻轉,完全不承認“全額退款”的說法,只是在不停地重復一句話,“如果兩次都考不過可以退2000元(學費3980元),如果不考試一分錢也不退。”
回頭再琢磨時,呂紅發(fā)現(xiàn)自己報名的過程完全是在被工作人員牽著鼻子走,“他們告訴我,下個月國家就會對考試進行調整,報名考試的門檻會大大提升,考試的難度也會增加,‘簡單’考試的報名截止日期恰好就是我咨詢的那一天。”呂紅說。
距離呂紅報名考試已經(jīng)過去3個多月了,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在接觸的每一家機構中都聽到了相同的話:“國家下個月就要對考試進行調整,這是調整前的最后一次考試了。”而記者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報名者都是在報名咨詢那一天,“恰好”趕上了報名的截止日期。
“被忽悠”“花錢買了個證”,成了眾多參加家庭教育指導師考證者不得不咽下的“黃連”。而讓這味藥更加難以下咽的是,僅有的那幾天培訓課程的“含金量”也并不高。
“家庭教育指導師的培訓存在很多問題。”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少年兒童研究所所長孫宏艷說。
孫宏艷說,家庭、學校、社會、環(huán)境任何一塊短板其實都決定了家庭教育的質量。所以對家庭教育指導師的培訓應該是成體系的,現(xiàn)實中的情況是,“這些培訓機構都會外請一些專家去講課,并不是這些專家講得不好,而是每一個專家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而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哪個專家有時間哪個專家來講,這些都增加了培訓的隨機性。”孫宏艷說,培訓比較零散,沒有形成一個課程體系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多年從事家庭教育研究的專家介紹,前些天就有兩個公司上門來與他所在的研究中心談家庭教育指導師培訓的合作,“我掃了一眼他們拿出的專家名單后,立刻就停止了洽談,因為名單上的大多數(shù)名字是我壓根兒沒有聽說過的。”這位專家說,這些公司之所以來談合作無非是看中了研究中心的官方背景,“我們不能成為幫他們賺錢的工具。”
含金量不高的培訓肯定換不來含金量高的證書。去年年底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公布的《國家職業(yè)資格目錄(2021年版)》中并不包含家庭教育指導師。
這也成為家庭教育指導師培訓市場上的“軟肋”。中青報·中青網(wǎng)對多家考證機構進行了梳理,很多培訓機構對“誰來發(fā)證”進行了模糊處理,而一些在咨詢電話中被工作人員反復強調的發(fā)證機構,已經(jīng)在其網(wǎng)站的明顯位置貼出了公告:“涉及‘家庭教育指導師’的培訓項目全部停止招生”“違規(guī)宣傳、招生等行為將追究法律責任”……
考證“兇猛”的背后是家長內在的焦慮
看起來“兇猛”的考證熱在專家看來更像是泡沫。
“考了證就有很多家庭等著你來指導、能掙很多錢?這些更多的是商業(yè)炒作,也更是主觀想象,事實上不會、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儲朝暉說。在他看來,家庭教育培訓市場不可能達到中小學生培訓的熱度,“因為,剛需沒有那么強烈,所以,大家要冷靜對待。”
專家雖然進行了理性的分析,但是,家庭教育指導師考證熱背后依然存在著一定的必然性。
“《家庭教育促進法》出臺以后,無論對家長還是對家庭教育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孫宏艷說,家長必須要提高自己的家庭教育水平,另外,家長對自身的教育水平也有了更高的期待,“吃飽穿暖”早已不是家長對自身職責的認定了。因此,有越來越多的家長有了在家庭教育方面進行系統(tǒng)提升的需求。
很多機構也確實“把脈”精準。一位家庭教育指導師培訓機構的工作人員介紹,他們的目標客戶除了從事家庭教育相關工作的專業(yè)人士外,更多的是家長,尤其是那些在教育孩子過程中遇到困難的家長。
從這個角度看,這不僅一個家庭教育指導師的職業(yè)培訓,也是針對家長的技能培訓。
除此之外,隨著“雙減”政策的不斷推進,長期困擾家長的“上幾個課外班”“上哪些課外班”等外在焦慮基本消失了,但是一些多年應試競爭壓力下形成的一些慣性思維所帶來的焦慮還沒能馬上化解掉。比如,“有些家長依然存在著‘萬一別人的孩子沒有減負我們是不是吃虧了’的顧慮,”孫宏艷說,還有些家長則抱著“如果別的孩子都‘減負’了我還能想辦法偷偷補一補,是不是就能‘彎道超車’了”的想法。
儲朝暉認為,無論從《家庭教育促進法》的角度還是現(xiàn)實的角度,家庭教育培訓都不應該由商業(yè)公司的商業(yè)行為主導,要充分利用社會資源。
儲朝暉的觀點得到不少專家的認同,
“還是要發(fā)揮政府的作用,要把家庭教育培訓的內容納入一種公共服務的范圍里,政府通過購買服務來為家長服務。”孫宏艷介紹,中國臺灣地區(qū)就有一種比較合理的做法,“把家庭教育的培訓放在社區(qū)里,專業(yè)人士可以在社區(qū)內用沙龍等形式,隨時隨地對社區(qū)內的爸爸媽媽進行指導。”
儲朝暉透露:“家庭教育指導師的相關規(guī)范已經(jīng)在醞釀過程中。”(記者 樊未晨 實習生 龔昕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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